第 195 章


秋澜和一时语滞,竟无言以对。他揉了揉眉心,确实,他已经不年轻了,没办法和正值壮年的秋意泊相提并论,他唇畔微微浮出了一些笑意,却又很快的消失了去,可眉宇间那一抹锋锐却是消失了,显得愈发温文尔雅起来“你说的有理,既然如此,我也不久留了。”

        秋意泊起身与他同出,边扬声唤了眠鲤来∶“送大人回寝居休息,眠鲤,你将大人书房封起来好叫大人好好休息。”

        “是,郎君。”

        秋澜和横了他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飘然而去。

        秋意泊轻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的往自己院子去了。

        走到半路的时候天空中下起了小雨,雨点泠泠,敲得青瓦叮咚作响,竹影摇曳,空漆雾起,有仆婢抱伞快步而来,秋意泊接了伞,仍旧不急不缓地走着。

        池塘之上绿漪红影,颇有几分悠然之态。

        秋意泊看了一会儿,忽然唤道“文榕。”

        “郎君有何吩咐”文榕从树上跳了下来,若论姿势是很优美的,要是灭有踩到了树下的淤泥打滑还险些一头栽下去就更优美了,文榕尴尬地道∶“郎君,献丑了。”

        他最近在和府中暗卫学怎么蹲树梢和房梁,不过很显然是又菜又爱玩的那款,得知秋意泊感官敏锐后特别喜欢往他附近跑,秋意泊也懒得理他,总之不是什么大事儿。

        秋意泊看着面前的池塘,随意踢了块石头下去,惊得里头的锦鲤乱窜,文榕看得心惊胆战――这可是大人最喜欢的一池啊!却听秋意泊道∶“我记得你也是进士出身,为何不去当官?”

        进士就是考到了科举的最后一关殿试后才能拿到的身份,也有叫做贡士的,前三名自然就是状元、探花、榜眼,再取二甲若干,三甲若干,赐进士出身,到这一步,该做官的做官,该外放的外放,一般来说不会无官无位――――三年一度的高考,至少全国前三十,会没有学校想招?

        文榕道“回郎君的话,自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当年殿试第八名,自然是受众人追捧,我亦入翰林院为吏,其中颇为复杂,在我落难之时,昔日好友同僚皆逼我如蛇蝎,只有大人施以援手,且大人身负凌霄之志,我虽不才,却也愿意追随大人左右,效犬马之劳。”

        “嗯。”秋意泊清清淡淡地应了一声,又问道∶“那你说说如果一路顺遂,入翰林院后又是如何。"

        文榕想了想道“翰林院乃是清贵之地,非翰林不可入阁拜相,一路顺遂的话在翰林院待上三年两载便可升官,有的调入六部,有的则是外放出京,三年绩优便可再度升官。”

        当然,其中还有各种意外,比如官位没有缺,自身又平平,就只好永远在翰林院中打杂了,不过用以渡日也是够了。如秋意泊这等出生千年世家,又背靠权相亲叔的自然不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确定文榕说的和自己认知没有太大的差距,秋意泊又问道∶“那你觉得……若我入翰林院,陛下可会再放我出去”

        文榕心下一凉,郎君所说……这还真的很难说,以泽帝而言,郎君一旦起势,必然是大人左膀右臂,这些年来泽帝千方百计将大人整治成了孤臣,为的就是叫大人无人可结党,唯有如此泽帝才能安心将大权放在大人手中,否则大权旁落,泽帝怎能安眠?若郎君为官……泽帝自然是不会放任郎君为官的。

        朝中党派通常只有一位为首,但这不代表其中就无人可用了,像秋澜和这个年纪,若不是泽帝,早就该培养自己的亲信,弟子也罢儿孙也好,哪日若有不幸,政治遗产也不至于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结党营私……确实是结党,却不一定营私。

        文榕沉默了下去,秋意泊也猜到了,他要是用个权臣,他也绝不会给他结党的机会,自己压得住也就算了,哪日压不住了?亦或者哪日就驾鹤西去了,幼帝登基,玩得过浸淫朝堂几十年一手遮天大权在握的权相

        除非这权相没有异心――――人心叵测,他到底有没有异心,那也得将他的心剖出来看一看才知道。

        科举是要考的,他还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让泽帝不让他入朝为官都不行。

        有些什么呢

        秋意泊低声安排道“明天随我出门,去账房多支一些。”

        “郎君要多少”

        “多多益善。”

        文榕应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秋澜和的账房根本就没有对秋意泊设过什么限制,只要秋意泊想,可以当即把秋澜和的家底都给掏出来。

        秋意泊想了想,又吩咐道∶“你替我去找一头牛来,活的。”

        文榕∶  “……啊”

        秋意泊微微侧脸,波光沿着他的轮廓勾勒出了一圈冷光,饶是文榕见惯了秋意泊,此时心中仍旧忍不住一跳,他不敢再问,连忙俯首应是。

        大大

        翌日,秋意泊便与文榕出门了,天气已经凉爽了起来,燕京城中非有官身之人不得骑马,秋意泊没有,自然就只好坐车,文榕便骑着马跟着马车。“郎君,再往那边走便要去城北了。”

        那里住的大多是一些苦寒人家,再加上城北有码头在,比其他地方要混乱一些。

        文榕很清楚知道虽然秋意泊吃东西不怎么挑,可他对于干不干净,好不好吃是要求很高的,怎么想去城北都对不上啊。

        越过划分城区的大街,  立刻又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这里可没有什么青石铺路,  到处都是黄沙土,非要说也就是还算平整,风一扬,到处都是沙。

        街道两侧也有店铺,但看着都是较为破漏的,四处都熙熙攘攘的,买菜的没见多少,几乎见到的人都是行色匆匆,唯有几个坐在树下唠嗑的老者还算是悠闲。他们见秋意泊的车架便非常默契的避让了开来,走自己的路,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秋意泊隔着竹帘看了一会儿,道“去城北住户最多的地方。”

        文榕应了一声,便引着车夫往里头走,不一时,文榕便汇报道∶“郎君,接下来就没有容车架通过的路了。”

        秋意泊下了车来,随着文榕走进了破旧杂乱的巷子中,文榕边走边道∶“郎君,这汤家巷就是城北住户最多的地方了,这里分成了大汤家巷,小汤家巷,并七八条无名小巷,约有两百户百姓在此居住。”

        秋意泊颔首,目光自两侧的屋檐上掠了过去,这里的生活条件应该还不差,入目所及都是青砖瓦房,不管是住户造的还是买来的时候就有的,能住这样的房子,大多不会穷得吃不上饭。

        两人顺着路走了一会儿,刚到一个拐角处便听见一阵尖笑声传来,紧接着一个灰不溜秋的小人就一脑袋撞在了秋意泊身上,狠狠地摔了下去,被秋意泊揪住了领口――他原本可以躲开,但是他身后就是一堆不知道谁堆在这儿的杂物,里头还有碎瓦罐,这小孩要是直接冲过去,恐怕得摔个头破血流。

        “哎呀!”那小孩先是撞得吃痛,又陡然被人拎了领子,勒得脖子生疼,怒骂道∶“哪个狗娘养……"

        他说话说到一半,便不再敢骂,瞪着眼睛看着秋意泊,而方才追他打闹的小伙伴此刻也个个呆若木鸡,动都不敢动一下。秋意泊松了手,文榕便递上了一块手帕,秋意泊摆了摆手没有要,反而将自己的荷包取了下来,从中摸出了一块晶莹剔透的松子糖∶“想吃糖吗?”

        一群小孩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又快速地摇了摇头,其中一个孩子低着头,磕磕绊绊地道∶“我们不小心……冲撞了郎、郎君,还请郎君恕罪!"

        秋意泊微微一笑,他本就俊美无匹,有意放缓了语气显得越发斯文温和了起来∶“没关系,我请你们吃糖。”

        “真的可以吗”撞到他的小孩小声问道。

        秋意泊将糖放在了他的掌心中,小孩连忙吞入口中,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秋意泊嘴刁,能叫他随身带着的松子糖自然是有几分功夫,用料更是扎实无比,清甜的蜂蜜混杂着浓郁的松仁香气,入口不太甜,可仔细尝尝却又觉得很甜,在糖是奢侈品的年代,这帮孩子哪里吃过这样的东西,纷纷上前来讨要,秋意泊竖起一指“排好队,一个个来拿。”

        或许是畏惧于秋意泊的锦衣华服,这群小孩也不敢不听话,秋意泊与他们发了糖后一个个都蹲在墙角吃得美滋滋的,秋意泊看了他们一眼,拍了拍手道“走吧,去城南。”

        文榕不太理解秋意泊的用意,却不敢多问∶“是。”

        秋意泊回了马车上,吩咐道“文榕,去找契人来,替我在汤家巷买一处三进三出的院子,位置要在汤家巷的正中心。"

        文榕一愣“郎君,汤家巷恐怕没有三进……”

        秋意泊漫不经心地道“那就把隔壁也买了,打通不就有了这点还要我教你”

        文榕低头应是,紧接着秋意泊又去城南人最多的地方同样也要了一个三进的院子,城西也是,短短一个上午,秋意泊就看中了三处地皮,文榕心想怪不得要去账房多支一点银子,城北倒还好,城南和城西的房子那可真的算不上便宜。

        文榕实在是有些忍不住,问道“郎君买这些院子是……”

        “用来租赁。”秋意泊解释道“你想,马上就是秋闹了,大批大批的读书人已经前后赶到了燕京,驿站自然是可以住的,可人太多了,总有人住不上,我们整理出两间院子来,修得干净雅致,只赁给读书人,岂不美哉”

        “……”文柏愣了愣“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秋意泊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一进整理一番,做两三书堂出来,叫他们也有个可以互相交流的地方,闭门造车总是不美。”

        “是。”

        待在城南吃过饭后,秋意泊又带着文榕回了城东,随意找了家茶楼坐了,而他想见的人也已经在茶楼等着他了。

        一个身材丰腴的妇人见他到来,起身行礼道“小妇人见过郎君。”

        秋意泊示意她不必多礼,“如何称呼”

        “奴家姓张。”

        “张娘子,近日可有什么好的铺面房产――说来。”

        小妇人早就知道今日来是做什么,低着头道“不知郎君是买来做什么的”

        秋意泊眼睛都不眨一下“家中有小娘子备嫁,要寻一些房产好做嫁妆。”

        妇人一听便松了一口气,这简单,但她又隐隐有些奇怪――这些事儿不都是应该当家主母派管事出面的吗怎么叫一个俊俏郎君出面来办看他的气势做派,也不像是管事,不过有钱赚就行,妇人道“西六街有一家胭脂铺子,与城南相邻,布置也算是干净整洁。”

        “哦”秋意泊问道“那为何要转手干净吗”

        妇人连忙道“干净的干净的,不干净小妇人哪敢禀给郎君来听,这胭脂铺子也是一位娘子的陪嫁,如今许是家中有事,才要将这铺子转手,换些银钱来使。”

        文榕斯斯文文地道∶“可要说实话,若是叫我家小娘子日后丢了丑,可不是银钱那么简单的。”

        妇人被唬得一愣,一迭声的道∶“当真是干净的,这铺子地段抢手得很,小妇人不敢欺瞒郎君。

        “那就要了吧。”秋意泊道“文榕,记下。”

        妇人和文榕都是怔忪了一瞬啊这……不问价格的吗

        秋意泊自然是要问价格的,但是他又不懂行情,又不会杀价,先确认下来,到时候叫管事上门杀价不香吗一间铺子,又不是什么绝无仅有的地段儿,自然是不急的。

        “还有吗尽管报上来。”

        妇人心中一喜,又道“东三街有一家茶铺正打算转手,那儿是最热闹的地方,里头小妇人看过,很是清雅得体,后头还有一进的院子,原东家造了难,这才要将铺子转手,只是价格上不便宜,要价三千两,比市面上贵了两成。”

        "嗯。"  秋意泊淡淡地应了一声,  文榕又连忙记下了,  秋意泊转而又问道∶  "可有院子?  "

        妇人想了想,有些为难地道∶“郎君,这城东的院子可抢手得很,要寻干净是有,可兆头却不大好。”

        她见秋意泊不说话,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文榕轻咳了一声,妇人才急忙说∶“在东二街有一处四进的院子,前头是吏部尚书家的,如今他家遭了难,想要卖了它好解燃眉之急……行中有贵人发下话来,说不许人去买……妇人也就是这么一说,  郎君若是有法子,  自然就能拿下来。”

        文榕奇怪地道“即有人发了话不许买卖,你又为何要告诉郎君”

        妇人手指焦躁不安的搓了搓“郎君容禀,小妇人之前受过张家大太的恩典,若是没有张大太太,小妇人当年便要与我那小女儿活生生饿死了,张大太太太施恩,叫人帮着小妇人寻了营生,没沦落到那腌腾的地方,便是救命之恩,如今张大太太落难,小妇人人微言轻,也只能在这儿与郎君提一嘴,若是郎君有法子,那不是既买到了好院子,又救了人一命吗?”

        这事儿秋意泊知道,张尚书便贬去礼部做了个小吏,又背弃了秋澜和,不管秋澜和有意无意,自然多的是人要去为难他,张尚书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如今想是遇到了什么要拿钱摆平的要命的事情来,急着卖宅子救命。

        文榕心中冷冷一笑,张尚书这等背主之人,活该落到这个境地中去,却听秋意泊道∶“雪中送炭不易,文榕,走吧。”

        “郎君”

        “去张家。”秋意泊玩味地问道“我们家的势力,买个院子应该还是容易的。”

        "……是。"

        文榕心道可能阻止张家救命钱的就是自家的势力,郎君您要买,那确实是容易。

        大大大

        两人方到张家大门口,便见张家门口堵满了人,人人手中都拿着单据,张家有两个垂头丧气的家丁搁那儿一边推拒着想要冲进府中的人群,一边怒骂道∶“明明结账的时间还没到,你们来作甚?!我家大人好歹也是官身,你们不要命了吗"

        来人喝道“我管什么官不官,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便是相公门前,我拿着府上单据,也好进门要账”

        秋意泊方从车上下来,所有人都是一静,这位角色大家可都认得,距离这位应天府前叫人说书状告兵部尚书也没多久,这位可是敢拿着丹书铁券出来招摇的主儿,谁敢惹他?

        秋意泊看了他们一眼,小妇人与守门的道∶“我与大太说好的,我姓张,这位郎君是来看院子的。”

        话音未落,忽地从街角冲出了几个满面是血的人,他们身后则是追着一帮子提着大砍刀的人,在场众人皆是一怔,随即鸟兽群散,秋意泊下意识就想叫叫文榕去救,却见最前面的那个忽然从路边抽了根木棍来,回身就向追砍他们的人冲了过去。

        “你奶奶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张二郎,你敢追杀债主?  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追他的人正是张二郎,此前他面容被血糊了,秋意泊当真没认出来,他喝道∶“小爷就是王法,你们违背契书不成,还要翻墙进府,打死不论”

        文榕沉声对两侧的家丁道“还不快起救你们家郎君”

        一旁的家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冲了过去,那手持木棍的人看见张家来人,当即不敢再纠缠,转身欲跑,张二郎还想再追,却听见有人笑道“虽知道我不受欢迎,但也不必拿着刀来吧”

        “秋意泊你来做什么”张二郎一愣。

        张二郎撇了撇嘴,将砍刀随手扔在了地上∶“不是对着你来的。”

        看他的样子好像是不知道他父亲的事情,秋意泊也不愿提,只是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家铺子被人暗中烧了不少,还有人上门打砸,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应天府也不管,这帮子人忽地都上门来要账――哪有这样的做生意,按契约给钱,哪有提前半年来的我家自然是给不出的。”张二郎眼中浮现出一些讥讽之色“你不知道”

        秋意泊反问“我知道什么”

        张二郎道“我还当是你叫人干的。”

        秋意泊第一个反应是张二郎居然知道,第二个反应则是哭笑不得∶“我像是这样的人?”

        张二郎诚实的点了点头――是挺像的,不是混不吝的人也干不出应天府那桩子事儿。

        秋意泊一愣,随即在心中暗暗摇头,心道他原来做人这么失败,他还想着他在外应该是个风光雾月燕京第一美男之类……

        张二郎道“既然不是你干的,你来作甚看我家的好戏”

        “我来买宅子的。”秋意泊道“今日我出来采办,正寻着有没有好宅子,就听牙人说你家想要转手这宅子,我便来看看。"

        “你买宅子作甚”

        “我要住啊。”秋意泊笑道“怎么不行”

        “行,自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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